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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故乡行记》(四)


父母原来住在很偏僻的乡村,自从十四岁到县城读高中开始,我就没有真正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。


在县城读高中时,每周回家一次,从家到学校二十五里。最近我在教会讲道,题目是《以马忤斯的路上》,经文提到耶路撒冷距离以马忤斯是二十五里。所以对于二十五里的距离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,我是再清楚不过了。那时,我每礼拜六下午回家,礼拜天下午回校。所以礼拜天上午,母亲为我蒸好黑窝头,按照每顿一个计算,数好十八个窝头,装在一个布袋里。然后,给我做好用香椿叶、韭菜花和青辣椒捣碎而成的咸菜,装在一个罐头瓶里,这些黑窝头和辣椒咸菜就算是我一周的口粮了。礼拜天下午吃过午饭就上路,二十五里的山路好像总也走不到头,每每到学校时夜空的星星已经老高了(所以路加福音二十四章哥流巴和他的同伴在耶稣擘饼时认出他来,然后又连夜返回耶路撒冷,告诉其他门徒关于主已经复活的消息,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)。


那时我每顿饭用一两粗粮票买一碗稀粥,把那些窝头掰碎泡在稀饭里吃下去。那些黑窝头不仅难以下咽,而且在夏天时发霉长出长长的毛,冬天时被冻得像个铅球,重重地摔在地上仍然完好无损。这些窝头和咸菜(而且还吃不饱,因为一顿只能吃一个)对一个正在发育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来说,严重营养不良可想而知。我的身体被搞垮了常常生病,以至高一结束体检时,体重只有七十四斤。


那时最怕上体育课,这次回去我又回到高中的校园,仔细端详了一下操场的大小,真的不算大。但那时跑半圈儿我就气喘吁吁地停下来。上双杠课时,怎么也上不去,无奈体育老师把我抱上双杠,但抱上去我又不敢往下跳,体育老师只好再把我从双杠上抱下来。哎,那时要是营养好一些,且不说学习成绩会好一些,最起码身高可以再增加至少十公分不成问题。


再后来到外地读书,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,只有假期和父母短暂的团聚。那时每当我假期从外地回来时,总是先坐车到县城边我大哥家,然后骑自行车回山村看望父母亲。


有一次,母亲让我带一些玉米给我大哥。那天,母亲送我到村口,我要母亲回去,跨上车就走。在离村子一里多外,有一个小山坡,我骑不动车子就下车推着走。推车到山坡的顶端,发现盛玉米的口袋被车子划破了,玉米洒出来。正不知道该怎么办,回头一看,母亲仍然站在村口。我便高喊,“娘,口袋破了。”母亲回家拿了针线,来到我身边,一针针将口袋缝好,再把洒出来的玉米拣到口袋里。


我就让母亲回家,自己骑车继续往前走。走了不多远,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停下来,将自行车放在路边,转身看我的母亲。我看着母亲一步一步地往回走,微风把母亲的头发吹起来,四周的田野空旷宁静,母亲瘦小的背影在乡村的小路上显得很孤单。我突然禁不住眼泪涌出来。直到今天,那日母亲在村口的小山坡上一针针缝线的情景,母亲孤单地在乡间小路上往回走的情景,都象电影胶片一样,定格在我脑海中。


母亲常对我说:“儿行千里母担忧。”我上高中时,有一天母亲突然从山沟的老家到学校来找我,我对从未到过县城的母亲竟然能摸到县城、而且找到学校见我,感到既惊讶又突然,因为对母亲来说,那实在不简单。我连忙问,“娘,你怎么来了?”母亲说,“我昨儿个做一个梦,人家说你偷了别人家地里的蒜,老师把你留下不让你回家了,我担心萦记你(我老家话的“萦记”,有担心、挂虑、害怕的意思),就来看看你,你没事吧?”我说,“没事,你回去吧。”母亲当然没有忘记又给我带些吃的,然后又沿着山路赶回家去。那条路我走起来都费力,何况母亲呢?因此我对那二十五里地距离的概念更加难忘。


后来我大哥不忍父母在偏僻的山村继续操劳,就把父母接到县城边上居住。而我每到一个地方读书或工作,也总想办法把父母接去小住一段儿。到今天我还一心想把父母带到美国来住些日子,让两位老人能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,喝上清洁的水,更重要的是能够洗上热水澡,一日三餐的家常便饭也可以规律些。但我大哥坚决不同意,说老人一定要叶落归根,八十多岁的人经不起折腾再去万里之外的异乡。


九八年春节前夕,我和妻儿从外地回去看望父母并和他们告别。得知我这一次真的要出远门,母亲就开始不吃不喝,只是不停地哭。临别的晚上,母亲躲在里屋哭,父亲和大哥送我和妻儿一起到车站。那日夜里天气寒冷,地上覆盖厚厚的雪。到了车站,得知火车晚点两个小时,因为父母住的地方离车站很近,在车站等两个小时太冷,就又返回家里,想着过一个多小时再去。当我回家推开门时惊呆了:屋里充满了烟雾,母亲正跪在地上在那儿烧香磕头,祈求神明(母亲称呼那能保佑人的叫 “九姑娘”)保守她儿孙的平安。我的鼻子一阵发酸,好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喉头。


来美后不间断地给父母寄些钱回去,期望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,但始终没有派上用场。


因父母不愿成为孩子们的拖累,他们坚持要自己住,大哥只好让他们住在他家附近用石棉瓦搭建的低矮小屋里。09年暑假,妻带着儿子女儿回去看望他们,见父母住的地方实在太过简陋,低矮昏暗,夏天酷热,冬天冰冷,外面还堆有许多垃圾,几乎不是人应该居住的地方。妻给我打电话说,无论如何不能让父母再住在那石棉瓦棚里。于是我给大哥二哥提议,要给父母换个地方住,费用兄弟们分摊。于是妻冒着酷热,骑着自行车在县城到处找房子,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。担心父亲上下楼不方便,找到一个二楼的房子,还有一个很长的平台可以活动。当房东太太得知妻是花钱为公公婆婆买房子,连连感叹说:现在这样的媳妇已经找不到了。


为了让他们住的条件好一些,妻又为他们安装了空调,还买了热水器、洗衣机和简单的家具。但后来知道,父亲把空调的插头拔掉,一年四季就没有通电;热水器和洗衣机也从来没有用过,如今已经坏掉。去年妻又带着女儿回去探亲,给他们买一个小冰箱,再三交代他们千万不要把冰箱的电源拔掉。


等我这次回去一看,冰箱电源的确没有拔掉,但母亲把剩饭还是放在外面,把两个瓷碗放在冰箱里。我问母亲,“娘,为什么把空碗放在冰箱里?”母亲说,“瓷碗在外面落进油腻东西就不好洗了。”然后,母亲也把别人送他们的香蕉放在冰箱藏起来不吃,等发黑了母亲才把香蕉拿出来,剥去皮,再把发黑的香蕉放在黑铁锅里用油榨一榨,就像黑柴火棍儿一样,让我父亲吃。我把发黑的油炸香蕉扔进了垃圾,结果母亲又是心疼了好半天,嘴里唠叨着,“人家街上专一有人把香蕉用油榨了来卖的。”


我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到父母年事已高,不知道在世还有几多年日,再努力劝他们赶紧信主。


我的父亲和兄弟们都希望我在老家谋个一官半职,好对兄弟们和下一代孩子有所帮助,而我也的确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。但我自恃清高,看不惯官场污浊之气就拒绝了。后来在一所大学当老师,这个职业家里的人还可以接受,尽管对家里孩子们帮助不大。再后来出国,家里人除了母亲担忧我不停哭泣之外,兄弟们倒都挺高兴,想着起码我可以在经济上帮助一点家人。


零二年回国短宣时顺便回家探亲,当他们得知我信主并去读神学院时,我的兄弟们更是恼羞成怒,几乎要和我断绝弟兄关系,在他们看来我简直就是辱没祖宗。我父亲也不大高兴,因为‘穷传道’在我们老家是一个歧视性的贬称,和“叫花子”没什么两样。在兄弟们的愤怒中,吃饭时我端起饭碗连谢饭祷告也不敢,只在心里说,“主啊,我连谢饭祷告也不敢。”霎时心中感觉甚是委屈,眼泪扑嗒扑嗒掉在饭碗里。所以那一次回美时我是异常伤心地离开了家。


时隔几年我又回去,父亲一有机会还是念念不忘地对我说,“人家在家当个小乡长,小车来小车去,吃香的喝辣的,你读了二十多年书,读个啥名堂呢?不上学的人也会信耶稣、也会传道。别人问我 “你孩子在美国做什么呐?” 我感觉丢人,老说不知道。”父亲的话让我难过,母亲经常烧香磕头,我兄弟们始终不能理解我,这样的情形给他们讲信耶稣根本不能。


但父母高龄还没有信主,始终是我心中的苦痛,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再试一次。


这次回来我又向父亲提起信主的事。父亲在没有人时竟悄悄对我说,“按说我真应该信主,我吃的、喝的、住的都是主给的(父亲的意思是,这些都是我给他的,所以说是主给的,他其实说对了。)可我就是受不了别人说起你做传道的闲话,让我抬不起头。”


母亲的耳朵有点背,我说话很大声她也还常常听不清楚,但她明白我还是劝她信主的事。

母亲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,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我是想着你外爷外婆。年轻时我害病厉害,你外婆心小,天天担惊受怕。要不是你外爷老在大晌午爬坡上逮蝎子、去河里摸螃蟹来浆养我,我有几个命也早都死了。我要是信主,连给你外爷外婆上个坟、烧个纸也不能了。”


我心里哭喊,“娘啊,娘,你何时才能从糊涂中醒悟过来呢?”又在心中向主呼求,“主啊,求你开我父母的心窍,让他们能够明白过来。主啊,求你救我父母,不要任凭他们永远与你隔绝。”


有时我生气对父母说,“你们要是不信主,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,你们可真的永远也见不着我了。”


母亲又叫我的名字,“你甭说气我的话了。”


“主啊,求你开我父母的心窍,让他们能看见你。”


我也请求凡读到这篇文字的弟兄姐妹为我父母和兄弟们的得救祷告!感谢神,我的父亲在我快要走时,终于对我说,以后他要专心信主,这是以后的故事。


(2021年补记:感谢神,我常年不断地往家打电话,父母后来终于信主了,我去年回去临行前还给他们施洗。我父亲信得比较好,但母亲我总是有点儿挂虑,担心她到底明白多少。母亲只会在吃饭时,把饭碗先放一边,口里念叨着说,“主,吃饭了。” 请弟兄姐妹们继续为我父母祷告,老人不识字,也不懂太多属灵道理,求主开他们心窍使他们能够信得清楚明白,也求主照我父母所能理解的程度接纳他们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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